到了班級位置調換周，三個人所在的小組從窗旁移到教室中間，林允兒這才發現崔雪莉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高。平常走在一起也沒意識到雪莉其實高出自己一大截，可現在正視黑板的時候，雪莉的小腦袋杵在前頭幾乎遮擋了全部視線。這是繼黃瓜問題後，林允兒的又一大困擾，不過很快某人就想通了，這樣的話自己在下面做小動作大概可能更方便了。

 

某個課間，林允兒和崔雪莉探討了身高問題，當得知雪莉在兩年間飆了22厘米之後，林允兒大呼「年輕就是好，想怎麼就怎麼長」。偷瞄一眼身旁的秀晶，這小傢伙怎麼沒這驚人的生長力。於是第二天，林允兒帶了兩瓶純牛奶到學校，一瓶給鄭秀晶，一瓶留給自己。崔雪莉看著鄭秀晶桌上的牛奶，噘著嘴，說：「允兒姐姐不公平！」林允兒戳戳雪莉，說：「小雪球再長就沒人要了。」然後湊到鄭秀晶那兒唸咒似的小聲嘀咕：「秀晶秀晶，快快發芽，快快長高。」鄭秀晶猛的轉頭，瞥了一眼林允兒，像感受到鄭秀晶眼裡寒冷鋒利的小冰晶，林允兒從椅子上跳起，邊往外跑邊嚷道：「記得要把牛奶喝掉哇。」
 

鄭秀晶愣愣的看著桌上的牛奶，沒有動靜。崔雪莉左手托著下巴，說：「秀晶啊，你要是不想喝，我可以代勞。」鄭秀晶伸手推了推雪莉的頭：「才不要！」

 

只不過是很自然的想起一些過去的小事情，關於牛奶的回憶。

 

以前，林允兒有個維持了很久的習慣。每個冬天的早晨，她都會用羽絨服捂著兩瓶熱牛奶，小心翼翼的擠公交，穿過小半個城市，來到學校，在校道上等待。等鄭家兩姐妹出現了，就笑著把牛奶分別遞給鄭秀妍和鄭秀晶。秀晶一直記得姐姐那時候看著林允兒的表情，在朝陽下笑得一臉幸福溫柔的樣子，把冬天冰冷凍結的空氣都化開了。
 

而在夏天的午後，林允兒則會從家附近的飲品店帶不同口味的冷飲給鄭秀妍。為了保溫，會在小店的包裝袋裡塞滿冰塊。鄭秀晶曾經問姐姐：「林允兒幹嘛要這麼麻煩？學校外面沒有店喔？」立刻吃了一記鄭秀妍的白眼：「又不是每家店的東西都這麼好喝！」
 

真是被那位細心的小戀人給寵壞了。
 

當下，秀晶就在心裡默默的還了姐姐一個白眼。

 

 

校際運動會匪夷所思的提前舉行。夏末初秋的天氣依然燥熱，溫熱的風夾雜著青草味和橡膠味拂過額發，整個天空泛著藍白的光漫過大地。
 

林允兒站在橡膠跑道的起點處，笑得傻憨憨的朝崔雪莉和鄭秀晶招手。雪莉很配合的晃著手，大喊：「允兒姐姐加油！」鄭秀晶雙手插袋，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兩個人的互動。
 

報名那天，林允兒看著比賽項目表徵求兩位小朋友的意見。
 

「鉛球？」
 

「不行！」
 

「標槍？」
 

「不行！！」
 

「鐵餅？」
 

「不行！！！」
 

「為啥都不行？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大力允呀！」說完蹭的站起來，伸出手臂想展示自己的power。
 

「因為允兒姐姐和正常的拋物線無緣啊。難道你想造成運動場傷害事件？！」鄭秀晶斜了一眼林允兒。
 

林允兒求助的看看雪莉，崔雪莉點了點頭，表示秀晶說的沒錯。頹然的坐下，腦子裡浮現了體育課上自己投籃的畫面，好像真的沒進過球，更糟糕的是，從自己手中脫離的籃球從來都以詭異神奇的拋物線遠遠偏離籃框，砸到一旁的同學。
 

鄭秀晶歎一口氣，拿過林允兒手中的報名表，找到「林允兒」那一欄，在100m、200m、400m接力的小格裡分別打上勾。

 
 

今天下午第一眼看見林允兒的運動裝扮時，鄭秀晶心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踹她踹她踹翻她。怎麼會有人穿成這樣啊？
 

白色Tee外套了一件藍色背心，背心正反面都印著大大的音速小子索尼克，那個所謂速度化身的卡通人物表情嚴肅、雙腳呈誇張的飛輪狀。下身是印著兔八哥的及膝沙灘褲。大大的兔牙晃得格外得瑟。
 

秀晶其實沒有想到會再見到這條兔八哥大褲衩。她和崔雪莉都清楚這條滑稽可愛的褲子的意義。那是鄭秀妍送林允兒的第一份禮物，還是林允兒死乞白賴的向鄭秀妍鬧了很久，鄭秀妍才迫於無奈的買了下來。後來每次運動會，林允兒都不嫌丟人的穿著這條褲子參加短跑比賽。這些細碎的往事，旁人都記得一清二楚。可惜當事人卻全然不知。林允兒只知道這褲子是自己的比賽法寶，老媽從大衣櫥裡翻出它的時候，笑著告訴她，只要穿著它，肯定能拿第一。

 

槍響後，林允兒甩著長手長腳呼啦呼啦的跑了出去。輕輕鬆鬆的跑了個預賽小組第一。她高興的向倆小孩這蹦來，嘴裡還唱著：「啦啦啦，我是風一樣的兔八哥……」崔雪莉笑得燦爛，和她一起傻樂。
 

鄭秀晶沒有搭理身旁那兩個愉快的傻子，只是站在原處向操場門口張望。姐姐答應來看自己的跳高比賽，卻一直沒有出現。她當然明白讓姐姐來學校是件多殘忍的事情，所到之處都有美好得傷人的回憶。
物是人非，哆啦A夢的時光機大概是世上最美麗卻無奈的童話。但是鄭秀晶不願意看著鄭秀妍就這樣下去，除了回國的第一天，她幾乎再沒有回過家，對父母的關心冷淡的回應著，對林允兒也隻字不提。像是一棵不見天日的陰生植物，對週遭不管不顧，只顧在潮濕陰暗的空氣中兀自沉默的生長。前兩天去姐姐的學校找她，姐姐望著天空時的茫然倔強的矛盾表情，扎得秀晶的心一陣一陣刺痛。還是做點什麼吧，哪怕只是讓他們見見也好。於是才向姐姐提出了讓她來看比賽的要求，鄭秀晶知道她不會拒絕自己。但此刻卻沒有把握，不知道姐姐是否會臨陣脫逃。

 

 

不論選擇何種交通工具都絕對會比步行省時輕鬆，但是鄭秀妍需要時間來平復那該死的不知所措的心情。見到林允兒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是裝作陌生的笑笑說「嗨，我是Krystal的姐姐，很高興見到你」；還是表現得很熟絡的說「呀！林允兒，你連老朋友都敢忘的麼」。鄭秀妍想像著這些蹩腳的台詞從自己口中說出時的蹩腳情景，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無力的笑了笑。
 

距離如意料中的遙遠，一路太陽烘烤，肩膀被曬得發燙、發痛。偶爾一陣熱風捲過，拂開的鬢髮下是一層細密的汗。身體機械的前進，思維像被抽離一樣。抬頭，然後看到了層層疊疊的細碎葉片後的藍天，陽光透過縫隙綻裂成小片小片晃眼光斑。
 

耳邊就這麼突然響起了林允兒喜悅的聲音：「夏天真好！」
 

是哪個夏天的午後，整個大地悶在夏日的酷熱裡露出倦怠的姿態。林允兒卻拉著自己的手衝到人車稀少的馬路，陽光像暴雨一樣劇烈的打在額上、肩上、身上，溫暖到炙熱的夏日氣息迅速的黏著每寸肌膚，暈眩般的喜悅從心底竄出瘋長，再滋滋響的被太陽蒸發，逸散到年少的空氣裡，狠狠的嵌在那年那日。
 

這一年只是一路往前，不敢停下來，就怕一不小心又意識到那個名字如呼吸般的一下一下在心裡一層一層的泛開。
 

時空是良藥，鄭秀妍這樣相信。
 

林允兒，你不知道吧，有一個你，曾經的你，在你空白的記憶中醉生夢死。既然你都這樣狠心的撇下了從前的自己，那我也就只好放任那段回憶隨著時光巨輪一點點遠去。

 

只是到了要面對林允兒的這一天，之前的固執和堅持都土崩瓦解。時光迸開了一條縫，原來用力封鎖的記憶如海水猛的傾瀉出來。
 

轉角，林允兒笑著說過，姐姐穿這件白色風衣好好看。
 

書店，手牽著手，在書架間來回穿梭，仔細的挑著書本和CD。
 

小吃店，寒冷的冬天晚自習課間，兩個人會偷溜出來喝一碗熱乎乎的排骨湯。
 

十字路口，林允兒那傻瓜在路邊等了十幾次紅綠燈，只是為了看一眼匆匆而過的公交車裡的自己的笑臉。
 

……

 
 

鄭秀妍狠狠的歎了一口氣。
 

大概有人說過，年少的執念最容易扎根成信仰，即使在動盪如塵的人世中，也不會輕易離去。那麼什麼叫做信仰呢？就是在鄭秀妍心灰意冷的時候，還固執的抱著虛空般的過往，想著就這麼過掉長長的一生吧，像座孤島。